我看起來放蕩不羈,連我自己也這麼以為
「星期六不行,我有個約會。」
我拿著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,頓了一下,抬頭看了眼前的維里一眼。
「這樣啊,那,我們再約吧。」喝了一口咖啡,我若無其事地說。
-
半年前,我在一場攝影愛好者的交流活動上認識了維里。
我們都很喜歡拍人肖像和街拍,很快便熟稔起來。
幾天後,他約我出去吃晚餐。
然後我們開始約會。
「嘿,聽著,那個... 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...」
就在我第一次來到他家,躺在他床上的時候,他難為情地這麼對我說。
「無妨,別想太多,享受就好。」
我閉上眼,雙手環上他的脖子。
雖然我大可問他,那你又為什麼要在半夜12點的時候邀我來你家呢?
但經歷了兩年的空窗,被初戀搞得不知愛情到底為何物的我,實在很想知道愛可以有多少種樣子,關係又能有多少種形式。
「我剛分手不久,上一段關係...唉,不提了,實在是很累人,所以我暫時不想談那種嚴肅的關係,希望你不要介意。」
「嗯,我不介意。」
隔天,維里發了訊息給我。
『嘿,還記得我說過,我暫時不想進入一段關係嗎?我知道你同意了,但...還是想知道,昨晚對你而言代表什麼?』
我並沒有思考太多,只是想要有個誰的家可以去。
至少目前是這樣。
『老實說,昨天晚上就是個愉快的夜晚,我喜歡跟你待在一起。』
我這麼回。
『這樣啊,太好了,我也很喜歡跟你待在一起。』
他回。
我們很快便又約了見面。
持續幾天下來都是這樣,吃晚餐,然後到哪走走,最後回他家,上床。
-
『嘿,你不介意我們也跟別人約會,對吧?』
約莫三個禮拜後,他傳了這樣的訊息給我。
『當然,我不介意。出現了哪個你想約會的人嗎?』
我回。
『噢,那個,你還記得上禮拜我跟朋友出去,然後他帶了一個女生來嗎?那個女生...感覺挺有意思的。』
『記得,你說過,她叫...凱琪吧?所以你想跟她出去?』
『嗯...算是吧。』
『好吧,我知道了,謝謝你告訴我。』
『你不會介意吧?』
『我為什麼要介意?』
『那就好。』
我閉上眼睛,開始想著那些比較有往來的男生們。以前的同學、同事、攝影社的朋友,還有以前在交友軟體上認識的人。
想了一輪,卻發現這些人之中沒有一個能和我往類似約會的方向發展。
我有些氣惱。
我沒有過問維里和那女生發展如何,因為問了也不會改變任何事。
我們依然聊天,聊著一些不著邊際,不會深入內心的事。
聊攝影,聊電影,聊哲學,聊工作,就是不聊我們。
因為「我們」在這段關係裡從來不是一個單位。
但我想約他見面。
我想確認,我跟他之間是不是還像以前一樣。
『這週末有個攝影展,社團很多人都會去,你要來嗎?』
『好啊。』
他說。
當天,維里說他會晚點到,叫我隨意,不用刻意等他。
我心裡彷彿有顆石頭,沉甸甸的壓著使我胸悶。
他晚到的理由,我應該不會喜歡。
我持續心不在焉地和周圍的人聊著,假裝融入大家,實則不時環視四周,有意無意地找尋熟悉的身影。我很訝異我竟然還有辦法回其他人的話,我的偽裝實在完美。
約莫一個半小時後,維里出現了。
「嗨。」他說。
「嗨。」我說。
「抱歉,因為我剛剛不在家,從別的地方趕來。」
「哦?你去哪了?」
話說出口的同時,我心裡那顆石頭漸漸快速滾動了起來。
「昨晚在凱琪家,呃,是啊,就是那樣你知道。我待到剛剛才離開。」
石頭長為巨石,狠狠落下重擊我的胸口。
我知道內心不應該為這件事起伏,當初都說好了。白紙黑字,銀貨兩訖。
但不知怎麼地,我開始無法集中注意力,只覺周圍的吵雜聲像蚊子般在耳邊嗡嗡作響,讓我頭很痛。維里後面說的話,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。
「噢,是喔。」
我轉頭故作平淡,故意不看他往前走,假裝專注地欣賞著牆上的作品。
我好想馬上轉身離開。
「那個...等等要不要去你家看電影?」
但我的嘴卻不聽使喚。
「可以啊,如果你不累的話。
維里說。
到了維里家,我脫了鞋,坐上沙發。
「嗯...看《黑鏡》好不好?」
維里一邊拿出電腦,一邊說。
「好啊。」
我說,然後隔著衣服把胸罩脫掉。
我們隨意點開了其中一集,那集講述將死之人的意識可以像玩遊戲一樣,藉由一台機器進入虛擬世界。在那裡,你會擁有一個新的身分和外貌,可以做現實生活已無法做到的事,自由穿梭虛擬世界裡設定的各個年代,去愛,去恨,去狂歡,去享受。而你也可以選擇,要不要在肉身死去後,讓精神在虛擬世界裡繼續活下去。
這集很好看,是少數不會令人難過的結局。
「天啊,這集好好看,我不敢相信這是《黑鏡》。」
維里說。
「是啊。欸,如果是你,你會選擇活在機器裡嗎?」
我問。
「我想...應該不會吧。」
他說。
「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,假設你活在機器裡,但肉身的靈魂依然進入輪迴,轉生成另一個人,那麼機器裡的那個你會消失嗎?還是會繼續存在?如果可以繼續存在,那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?」
我說。
「或許靈魂本來就能分裂吧。不然世界剛形成的時候,哪來這麼多靈魂?」
他回答道。
「或許吧。欸,我有點睏了。」
我說。
「喔,那個...我覺得我們今天不應該一起睡。」
維里有些為難的說。
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,沒說話。
「因為...我不想要太...怎麼說,slutty?淫亂?總之,你當然可以留下來過夜,我很歡迎,你可以睡沙發,我把它打開就是一張床了,但如果你想回家睡,我也完全可以理解。」
「沒事,我可以回家。」
說完我便開始收拾東西,穿上內衣,然後拎起包包。
「對不起啊...」
維里說。
「掰。」
對於他的抱歉,我不想說沒關係,因為他媽的很有關係。
雖然並不是沒說過違心之論,事實上從維里開始說要和別人約會後,我就很常說。但現在這個當下,我說不出口。
走在路上,我感到很累很疲憊。明明才幾個捷運站的距離,我卻覺得很漫長。
我剛剛,是被羞辱了嗎?我這樣想著。睡沙發,是在開玩笑嗎?抱歉,很難笑。雖然我不是這麼樂意,和別人約會就約會吧,但,讓這件事影響我們,又是怎樣?憑什麼我是被影響的那個?如此這般的念頭一個接一個湧上心頭,讓我無法好好思考,還因此早了一站下車,多走了一段路。
回到家後,維里傳來了訊息。
『嘿,你到家了嗎?你沒事吧?』
『我能有什麼事?』
『那個...我希望你不要不開心。』
我沒有回。
接下來的幾天,我們都沒有見面,只有斷斷續續,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。
彼此也不像從前那樣熱情,內容漸漸的也變成了一點也不有趣的瑣事。
這應該是結束了吧,我想。
生活再度變回平凡不過的日子。上班,下班,回家。
假日有時出去拍照,有時候待在家看書,或寫寫東西,整理作品。
然後我收到了攝影社朋友楊的訊息。
他問我要不要跟幾個朋友合辦一場小型攝影展。
我答應了。
展期訂在三個月後,主題是城市裡古老的百年建築和當代人的結合。
我沒拍過這樣的照片,所以不能拿舊作品交差,必須拍攝新的,還得找模特兒。
我問了很多朋友有沒有適合的人選,最後是大學同學Abby和我推薦了一個人。
我點開Abby給我的IG帳號,瀏覽著一張張照片。
照片裡的男人留著清爽的短髮,配合拍照的情境時而燦笑,時而擺出微微憂鬱的表情,有些則是在吧檯裡調酒的照片。
就他吧。
-
我和成閔約在舊城區。
這裡有很多古老建築,同時也穿插著造型奇特的裝置藝術,相當符合作品的主題。
「嗨!你是安倚嗎?Abby的朋友?我是成閔。」
我站在咖啡店門口,成閔先認出了我。
「嗨,你好,我是安倚。」
我說。
成閔是個健談的人,很會讀空氣,懂得適時傾聽,相處起來很舒服。
拍完照之後,他約我去他工作的酒吧,說要請我喝一杯。
我沒拒絕,便跟他一起去。
接著他問我要不要等他下班,再去續攤小酌。
我也答應了,反正晚上沒事。
我喝了一杯琴通寧,他則喝了一杯螺絲起子。
然後他的身子漸漸向我靠近。
我有些迷濛的看著他,然後把嘴唇湊上去。
「你都這樣嗎?請第一次見面的女攝影師喝酒然後和她調情?」
我故意用抓到慣犯般的語氣問他。
「是你先吻我的吧?」
他說,然後繼續吻了上來。
隔天我在他家醒來,他做了早午餐,我們吃完後才分開。
『嘿,昨天很開心 :) 』
回到家我就收到成閔傳來的訊息。
『我也是,下次再一起出去吧。』
我回。
接下來的幾週,我們偶爾一起吃晚餐,偶爾小酌,偶爾一起過夜。
但我一直沒去思考和成閔的關係。
而成閔也沒提起。
就像以前和維里約會的時候一樣。
直到有天,下班後站在家門前,翻找著包包卻找不到鑰匙。
嗯,我忘了帶,門外也沒放備用的。
我拿出手機,看著通訊錄裡的號碼,想著要和誰求救。
猶豫了一陣後,我下定決心,撥出號碼。
「喂?」
「......嘿,我忘記帶鑰匙了,進不了家門。」
「噢,是你啊,我沒想到...你會打電話給我。你還好嗎?」
「......我可以去你家嗎?」
「好啊,來吧。」
我沒想過和維里會用這種方式見面。
許久未見的我們,卻沒有半分生疏,依然閒話家常。
一開始我其實是想打給成閔的,卻在撥號時,下意識地撥了維里的號碼。
驅使我這麼做的,或許是對孰悉事物的依戀吧。
那晚我們一起睡在床上。
我沒有問他是不是還有跟別人約會,反正他讓我上了他的床。
而我也沒有提起成閔的事。
沒有必要破壞氣氛。
-
我們又繼續約會,就像以前一樣,彷彿中間的事沒發生過。
但我偶爾還是會在承閔家過夜。
成閔也知道維里的存在。
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成閔坦承維里的存在,卻沒對維里做同樣的事。
對維里,我一直有股莫名的好勝心存在。
大概是從他開始跟凱琪約會開始。
我總是覺得,只要資訊不對等,就更勝一籌。
維里選擇坦承,那是他的自由。
而承閔,是我的私事。
他似乎一直設法避免讓我太喜歡他,但若當他發現,一直以來認為專一喜歡著自己的女孩,卻同時和別人上床,又會怎麼想呢?
但不久後,維里又向我「坦承」了第二次。
「星期六不行,我有個約會。」
我拿著咖啡杯的手停在半空中,頓了一下,抬頭看了眼前的維里一眼。
「這樣啊,那,我們再約吧。」
喝了一口咖啡,我若無其事地說。
「如果是場可怕的約會,那我再溜去找你們,哈。」
他說。
我沒接話。
又來了。
悶堵的感覺再次襲上胸口。
我沒辦法專心做事,我討厭這種感覺。
『結果怎麼樣?看你沒來找我們,應該不錯吧?』
維里出去約會的當天晚上,我忍不住傳了訊息。
語氣盡量保持輕鬆平淡。
『噢,我不得不說,棒極了!Cathy是個可人的女孩,我們已經敲定了下次見面時間。』
維里回。
隔著螢幕,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悅和期待。
就像我當時期待和成閔見面一樣。
幾週後,我們的共同朋友河燦要來台灣。
河燦是韓國人,是我在旅行時認識的朋友。
雖說是共同朋友,但其實是透過我介紹,讓維里去旅遊時有嚮導,大抵上還是得算我的朋友。
『嘿,這週末河燦要從韓國來來,找了一些人吃飯,你要一起來嗎?』
我傳了訊息給維里。
『噢,好啊。是說...我可以帶一個朋友一起去嗎?』
維里問。
『誰?是Cathy嗎?』
我希望他不會這麼白目,但我還是下意識地問了。
『是啊...可以嗎?』
你認真嗎?
『可以啊。』
但我的手卻不聽使喚。
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。
大概有被虐傾向吧。
聚餐的那天,維里晚到了。
只要在跟別人約會,他就會晚到吧。
我和河燦還有其他人邊吃邊聊,一邊暗忖,等等他們真的一起出現後,我能撐多久?
「等我一下喔,我去打個電話。」
於是我起身走到門外。
『等等想見面嗎?』
我傳訊息給成閔,給自己留條後路。
『好啊,來我家吧。』
成閔說。
回到餐廳後沒多久,維里和Cathy終於姍姍來遲入場了。
Cathy像走紅毯一樣,穿著一襲粉紅色洋裝,挽著維里的手。
「喔!你們來啦,好久不見!」
河燦和維里打招呼。
「嗨,好久不見!」
維里擁抱了河燦。
然後他們在我旁邊坐下。
我的旁邊是Cathy,然後才是維里。
「餓了吧?看要吃什麼。」
我把菜單拿給Cathy,然後繼續和河燦聊天。
再半小時就好。半小時候就能見到成閔了。
整場飯局我沒主動和維里說一句話,也沒看他一眼。
「嘿,安倚。」
維里試著和我打招呼。
「嘿。對了各位,抱歉了我晚上還要趕場,先走了啊。」
我站起身,離開了這場我給自己的鴻門宴。
我從沒像現在這樣,這麼渴望見到成閔。
那晚我和成閔沒有做愛,他知道我沒那個心情。
相反地,他還叫我應該和維里說說我內心的感覺。
「他不能這樣隨心所欲,你要告訴他,不是每件事都是他說了算。」
成閔說。
「但我覺得,其實這位老兄並沒有惡意,他只是比較貪心,什麼都想要。」
「然後還不會讀空氣。」
我說。
我決定跟維里說清楚我的感受。
雖然有預感,這可能會導致這段關係走向終點。
『嘿,我想跟你談談。』
『雖然我們說過可以跟別人約會,但我並不是很想見到你的約會對象。』
我傳了訊息給維里。
『嗨,很抱歉讓你不高興,我也正想問你這件事...』
維里回了。
看來他不是毫無自覺。
『河燦是我的朋友,基本上那天在場的都算是我的朋友,你卻帶著約會對象來,在我的場子,你讓我覺得很難堪。』
『抱歉...因為那天我跟她原本就有計劃了,所以想說可以一起去,讓你不舒服真的很抱歉...』
『既然有計劃了就好好跟她待在一起,不要什麼都想要,全拿這種事不存在。』
『對不起... 是我考慮不周,我以前也有朋友這樣子,所以我覺得蠻正常的...』
『但你也不想和你前女友的現任男友一起出去不是嗎?你自己都說了這樣會很尷尬。』
『對不起... 不過既然說到這了,我想...我會繼續跟Cathy約會...』
我盯著螢幕,正要打字的手停了下來。
好吧。
結束了。
『我知道了,那我們到此為止吧。』
『對不起。』
『我們也不應該再單獨出去。』
『噢,有必要這樣嗎?我們還是可以當朋友...』
『你和Cathy說過我們的關係了吧?你不覺得這樣對她很不公平嗎?』
那天Cathy對我的態度很微妙。
我感覺得出她很努力的在對我釋出善意,但她並不自在。
『嗯... 說了,因為我不想對她有所隱瞞。』
好一個誠實至上。
『那就對了,到此為止比較好,就這樣吧。』
『我很抱歉... 你值得更好的人。』
我也沒你想的那麼好,這不過是人之將死,其言也善罷了。
『但我覺得我好像一直在搞砸事情,上次也是一樣,分手後她的朋友們也全都成了陌生人。』
維里告解似的接著說。
『我不會阻止你跟河燦或是其他人聯絡,畢竟他們若真喜歡你,那也是你的朋友了。我也阻止不了。』
『謝謝你...你人真好。』
『但是,有我在地場子,請不要帶她來。如果是你約的,那就跳過我,邀請其他人就好。請你理解,也請你尊重我。』
『我知道了,我完全可以理解......不過,Cathy真的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孩。』
不然是要公主病嗎?這樣你哪會想幹她。
而且,那是只有對你,我永遠不會看到那一面。我很想這麼說。
我突然想起了成閔,想念他的讀空氣。
我沒有再回覆維里傳來的任何訊息。
和成閔還是常常見面,但沒再在他家過夜。
日子再次回歸半場無戰事的平靜。
-
三個月後。
攝影展總算開展了。
那幾天我一直在展場內負責解說,忙得不可開交。
而成閔作為照片中的主角,也現身展場和觀眾互動。
我們的搭檔倒也合作無間。
「嘿,等等結束後,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?」
就在我經過時,成閔拉住我。
「好啊。」
我說。
「喝完後......要不要......來我家?」
他緩緩牽起我的手,動作輕微到幾乎沒人看見。
「噢......可以...啊。」
我先是愣了一下,然後答應。
我隱隱約約感覺到,這幾天成閔的態度又變得和以前一樣,有些曖昧。
但我一直沒說破。
又要回到以前那樣的關係嗎?
我思考著。
然後我抬起頭,看到了熟悉的面孔。
是維里。
「嗨,好久不見。」
—完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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